春潮带雨 - 我忘了
章柳也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:干嘛那么喜欢下跪呢?
冬天的衣服厚,虽然减轻了髌骨的压力,但本就厚重的布料折迭起来窝在膝盖后面,也挺不舒服的。章柳跪在林其书身边往上望,却发现她脸颊浮着一层不自然的红色,鼻梁冒着细汗,嘴里出了两口沉重的叹气。
章柳一下子慌了,抓住她的胳膊问:“老板,你怎么了?”
林其书偏头看她一眼,皱起眉来说:“起来。”说了两个字便戛然而止,显得严厉和不耐烦。
章柳心一缩,连忙起来了,紧抓着她的小臂想去碰她的脸,林其书朝另一边偏了偏头,上半身一下子靠上沙发背,眉头拧紧在一起,半闭着眼睛深呼吸。细汗从她的额头和脖颈处一层层冒出,汇成股从两侧流下来,显然在忍耐着什么强烈的痛苦。
等深呼吸的声音一点点地缓和下来,章柳才敢再出声说话,问她:“你生病了吗?”
林其书睁开眼,伸手去够桌上的抽纸,手臂往前一伸,把紧贴着的章柳往外挡了一下,嘴里倒是回答了:“没有。”
短短几分钟内,肢体性的拒绝已经发生了好几次,章柳愣了半天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,不敢说话,也不知该做什么,只呆愣愣地站在一边,眼睛一酸,要哭了。
林其书用纸巾把汗擦干净,久久地没有出声。章柳越想越委屈,越想越害怕,脚往后撤了一步,不敢再往后退,怕自己真走了对方也不追……林其书确实有可能不追。
这么想着,真要哭了。好在林其书终于擦完了汗,看了她一眼,并没有察觉到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和后退的脚步,只是又把上一个对话重复了一遍:“没生病,最近就这样。”
章柳的声音被涌上来的泪意冲得发抖,说:“那是,被我,被我气得?”
林其书一下笑了,说:“可不是吗,快被你气死了。”
见她笑了,章柳心脏扑通一落,立刻上前蹲下去拉她的手,一个磕绊不打地认错:“我错了,我错了,老板,你别生气。”下巴贴着她的膝盖去看她的脸,“我真错了,我以后再也不那么说了。”
林其书摸了摸她的头发,说:“和你关系不大,我自己到年纪了。”
章柳没听懂:“什么?”
林其书顿了一下,似有些犹豫,但还是说了:“更年期到了,就是会突然来一阵汗,没办法。”
章柳还是没听懂,倒没有不识相地再问一遍,小心翼翼地去瞧林其书的脸色,发现她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,两人的目光一交汇,林其书才眉眼一松,泄露出一些落寞和困倦。
更年期。章柳缓慢地在脑海里处理这个词汇,还是不能理解它为何会被用一个认真的口吻说出来,这个词不是用来开玩笑和骂人的吗?林其书应该跟这个代表着情绪化乃至歇斯底里、魅力减退乃至年老色衰的词有任何联系吗?她聪明理性、保养得当、周全体面,怎么会有更年期?
林其书说:“这个澡算白洗了。”她往上拉了一把章柳,弯腰去扫了扫她的膝盖,虽然地板光可鉴人,没有给章柳的裤子沾染上任何可见的灰尘,说,“我再去洗一遍,你等不及就去卧室的那个浴室洗。”
章柳点头:“哦。”
等林其书走了,章柳打开手机搜索“更年期”。这么一搜,她才知道“更年期”竟然不是一个骂人的词,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东西,和另一个叫做“围绝经期”的陌生词汇联系紧密,甚至男人也有更年期,因为人类的性激素水平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剧烈变动。
浴室的门很快传开了开启的响动声,章柳啪一声把手机扣在桌上,想在窥探什么隐私一般心虚地看向走出来的林其书。
林其书迎上她的目光后也愣了一下,问:“不去洗澡?”
章柳沉默半晌,张嘴问道:“老板……你绝经了吗?”
几秒沉默,章柳真想甩自己一个大耳刮子。开启这个话题有一万种方法,而她使用的绝对是最烂的那一种。
未等章柳做出任何补救措施,林其书笑着摇摇头,说:“没有,但也快了。”
章柳一阵恍然,猛然察觉到一个事实:自己在跟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女人谈恋爱,而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。林其书的身体比她提前衰老了二十年,在今天之前,这件事对章柳来说是一个显而易见但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事情,她当然知道衰老很可怕,但在可见的、被提醒到的范围内,林其书的衰老只表现出了更丰富的社会经验、高得多的收入水平,顶多还有皮肤上的皱纹。她知道衰老还会让骨头骨质疏松,把月经带走,但从来不会把这些事跟林其书联系起来。
章柳打了一个激灵,抬眼去看已经回到沙发上的林其书,发现她正在深深地望向自己。显然发现了章柳的恍惚不安,林其书道:“怎么这个表情,第一次想到我也有更年期?”
章柳没说话,也不动弹,在一瞬间里察觉到巨大的疲劳,今天晚上她的神经已经到了能够承受的极限了。林其书仍在看她,章柳实在手足无措,嘴往下一撇,骨头散架了似地松松垮垮站在那里,脸上要哭不哭的。
林其书笑出了声,不苦涩也不勉强,纯粹的被取悦到了的笑容。“过来坐下,我去做饭,你不饿吗?”她拍了拍沙发垫,站起身来去厨房。
把买来的食材做好端出来,总共用了半个多小时。两人吃罢消消食,洗漱完毕上床躺下,章柳侧过身,和困倦的林其书之间隔着大约半米的距离。
往常两人之间几乎总要紧贴着入睡,当然是章柳去抱林其书,这样的姿势其实很不舒服,但林其书会容忍这种不适,等章柳自己觉得热然后松手。章柳一直很享受这种暗地里的迁就和宠爱。
但今天章柳突然不敢去抱她了,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萦绕在她的心头,仿佛如果她伸手去触摸林其书,会摸到那只叫做衰老的鬼魂。
林其书阖眼躺了一会儿,突然睁开眼睛,正好与章柳四目相对。
章柳吓了一跳,随即意识到每天晚上的拥抱已经成了固定程序,突然中断是很明显的,林其书当然会意识到。
章柳怔了几秒钟,干笑着说:“我睡不着,睡不着。”
林其书没有说话,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,伸手去摸她的脸,本来这个姿势是够不到的,但章柳立刻直起身子蹭上前去,顺利让她的手落到了自己的脸上。稍显粗糙的手指划过掉下来的发丝,顺着额边抚到耳后。“你才二十岁。”她说。
章柳恐慌地瞪大了眼睛,她当然知道藏在这句话背后的那些话,强烈的悔意一下子涌上心头,章柳一把抓住林其书的手腕,陷在床垫里的膝盖挪动着向前两步,差点直接跌倒下去。“老板。”她急切地叫了一声,胳膊撑在林其书旁边,几乎吓得发抖。
林其书倒是笑了:“怎么了。”
不能把事情说破,说破了就彻底完了。章柳抓住林其书的手,因肌肉僵直而微幅地颤动着,脸颊紧贴着她的手歪过去,嘴唇亲吻在她的手心,那些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痕上。
“不要……”章柳说。
林其书问:“不要什么?”
不要走,不要抛弃我,不要让我想象中的离别发生。但最终章柳还是什么都没说,她隐隐有一种可怕的预想,也许事实并非林其书离开她。
林其书的脸上露出悲悯的微笑,手指在青年人平滑细腻的脸颊上寸寸抚过,这让章柳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泄漏,林其书的力道极尽温柔,仿佛章柳真的是她爱惜珍重的宝贝。“不要长大就好了。”林其书哀伤地说道。
章柳眼窝一热,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林其书用手在她发尾处拍了一拍,说:“睡觉吧。”
章柳在做噩梦。一个女人在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的楼道里奔跑,章柳怀抱着强烈的不祥预感在后面追,女人如同幽灵一般轻飘飘地越过倒塌的玻璃和嶙峋的石头,章柳在梦中气喘吁吁,筋疲力尽,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的身影越来越远,越来越模糊,甚至无法辨认,不祥的预感仿佛火山喷发,涌出的绝望感将章柳瞬间淹没。时空突然错出一道缝隙,章柳追上去了,出现在林其书的身边,两人只有咫尺之遥,章柳伸手去抓,但就像她早已预料到的,在手伸过去的同时,仿佛魔方再次被扭动,大楼哗啦啦地碎裂成一万片,林其书从窗边掉落了下去。
章柳惊醒,伸手去抓旁边,什么也没抓到,旁边的床上没有人。“老板!”她大叫一声,下了床去找人,被强行开机的大脑混混沌沌,脚步颠叁倒四,“砰”地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。
“章柳?”有回应的声音,但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。章柳跌跌撞撞走到客厅,看到沙发上倚着靠背的林其书,一副同样刚刚醒来的模样。客厅并未亮灯,但开了投影,幕布在电视前面垂下来,上面放着一部外国电影。
柔和的光影在林其书的脸上变幻,章柳呆呆看了一会儿,慢慢地迈步走过去。“你脚上是什么?”林其书问她,随即“啪”地一声,章柳被白光刺得闭上眼,耳朵里听见林其书又惊又怒的一句问话,“怎么有血?”
血?章柳眨了几下将眼睁开,一低头看到一小汪血,从她的小脚趾旁边漫出去。大脑竟然这才感觉到疼,应该是擦伤,是失去保护的血肉接触空气的刺疼感。
“怎么在家里睡个觉还能受伤?”林其书责备她,招手让她过去。
章柳的脚还是光着的,鲜血黏在皮肤和地板之间,走路的感觉很奇怪。她走过去坐上沙发,受伤的那只脚被捧了起来仔细查看。棉签在伤口旁边轻轻擦过去,带走鲜血又带来碘伏,清干净消过毒,林其书嘱咐她道:“别碰它,别碰水,知道吗?”
章柳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林其书问她:“怎么突然醒了?”
章柳实话实说:“做噩梦了。”
林其书眯起眼睛,过了几秒钟才说话:“什么噩梦。”
焦点在一瞬间涣散,章柳看到窗外墨蓝的夜色,投影幕布上的主角用英文喃喃低语,林其书面目模糊地望向她。章柳说:“我忘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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